本公号属于经济观察报·书评
编辑/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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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森?祖克曼是罗斯的“他我”中最疯狂和最狡猾的,他最大的特征是拒绝学习。成熟、长大、增长智慧——对祖克曼来说这些并非仅仅是不可能,它们是妄想,是我们唱给自己听的催眠曲,以便湮没欲望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罗斯的人物都有这种特征,无论他叫祖克曼、波特诺伊还是凯普什。
——《纽约太阳报》
罗斯最为克制而优雅的作品……严肃,机智,极其生动鲜明而富有戏剧性,狡诈而带有恶趣味……其简洁的表述效果中蕴含了无可比拟的魅力。”
——《村声》
今天我们推荐的选章来自于菲利普·罗斯的小说《被缚的祖克曼》,这部小说完成于年,讲述了《卡诺夫斯基》的出版让祖克曼陡然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当红作家。这部描写一个犹太青年浪荡生活的小说让祖克曼从此告别穷苦岁月(和多年的伴侣),开始和女影星出双入对,还时常遭受路人的骚扰。祖克曼的老乡佩普勒,来路诡异,挥之不去……罗斯在本书引入自传元素,继而深入探讨了虚构与真实的边界。小说中虚构与现实之间原本微妙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前者侵入到了后者之中并成为祖克曼无法释怀的噩梦,从这一刻起,这本讲述24小时内发生的故事的小说变得既混乱又荒谬,既可笑又可悲。
这也是我们的一次新的尝试。以后我们会选取一些名家的系列作品篇章,分多次成系列地推荐给大家。“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是重读。”在信息知识日益依附于观点生存的世界里,那些不断被人提及、引用、打分的作家和作品更需要祛魅,重读既是对作者最大的尊重,也是抵挡肤浅和虚无的佳径。
……
日暮时分,他走出新住宅区,来到约克维尔,在第二大道上找到了避难所。在这个地方只有晚报与他为伴,至少当他隔着窗上挂着的萨拉米香肠朝里望时,他是这么以为的。一个年约六十、挂着快滴下来的眼影、脚踏破烂拖鞋的女侍者站在三明治柜台后面,穿着一条雪白的围裙,就像一个巨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已经六点多了。他真想抓起一份三明治就走,七点的时候就可以不在外面游荡了。“对不起。”祖克曼从磨得破损的菜单上抬起眼,发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他的桌旁。其他十多张桌子都空着。陌生人双手拿着一顶帽子,那姿态仿佛他真的干了什么对不起祖克曼的事情。“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想说声谢谢。”他是个大块头,虎背熊腰,有着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脖子。仅有的一缕头发环绕光秃的额头,但却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光滑的脸颊,恳切的深褐色双眼和一个狂妄的鹰钩小鼻。“谢我?谢什么?”六个星期中祖克曼第一次想到假装自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还不熟练。他的仰慕者把这视为了谦逊。那双生动的眼睛饱含情感,泪光盈盈。“天哪!谢谢你的一切。你的幽默。你的同情心。你对人性的深刻理解。谢谢你提醒了我们人生的滑稽有趣之处。”同情?理解?几个小时前,在图书馆里,那个老人还在对他说他为祖克曼的父母感到多么难过。今天是逃不出他们翻来覆去的股掌之间了。“呃,”祖克曼说,“你太客气了。”陌生人指了指祖克曼手中的菜单说。“请点菜吧。我无意打扰您。我刚才在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您。我只是在我离开之前,过来说声谢谢。”“没关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本人就是纽瓦克人。”“是吗?”“土生土长的纽瓦克人。你是四九年出来的,对不对?唉,如今的纽瓦克已经大不一样了。你肯定认不出了。想认都认不出了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我仍然还在那儿拼命苦干。”祖克曼点点头,招呼女服务员过来。“我觉得除了当地人,人们不会感激你在为老纽瓦克所做的一切。”祖克曼点了三明治和茶。他怎么知道我是四九年出来的?我想应该是从《生活》上看到的吧。他微笑着,等待这位伙计离开,回到河对岸去。“你就是我们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祖克曼先生。”祖克曼大笑起来。这完全不是他认为的那样。“我是当真的。绝非戏言。上天作证。在我的心中,你和斯蒂芬·克莱恩齐名,两位伟大的纽瓦克作家。”“呃,承蒙你如此夸奖。”“请原谅我。我只是想说——我已经说过了,对吗?”他为自己的坚持歉意地一笑。“谢谢,再次谢谢。谢谢您的一切。见到您很荣幸,很激动。上帝知道,我不是想要来烦您。”祖克曼看着他走到服务台结账。他一袭黑装,身材健壮,情绪低抑,应该比他看起来要年轻,但是沉重的外八字步让他显得更加笨拙、更加可怜。“不好意思。很抱歉。”帽子还是捏在手里。祖克曼确信自己看到他戴着帽子出门了。“怎么了?”“说出来也许会让您见笑。我本人正在努力写作。您当然不必担心我会和您竞争。当你试着动笔的时候,就会真的钦佩您那样的卓越成就。这需要非凡的耐心。日复一日地面对那一张白纸。”祖克曼在想他是不是应该很有风度地请他坐下聊聊天,哪怕一会儿也行。他甚至开始觉得有一种感情上的联系,回想起他站在桌旁宣布他也是纽瓦克人。但是当他往后一站,说他也是作家之后,祖克曼就没有那么感情用事了。“我在想您是不是可以给我推荐一位编辑,或者经纪人什么的,可以帮助我这样的人。”“不行。”“那好吧。没问题。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已经有了一位制片人,他想以我的生活为素材创作一部音乐剧。我倒是想先向公众推出一本严肃的书。先把事实讲清楚。”一阵沉默。……“我是阿尔文·佩普勒。”呃,反正他不是胡迪尼哈利·胡迪尼(—),史上最有名的“逃脱术”魔法师,此处显然讽刺佩普勒迟迟不离开。。刚刚有那么一会儿似乎还有这个可能。阿尔文·佩普勒等待着听祖克曼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但祖克曼什么都没说,于是他急忙打圆场,也给自己台阶下。“当然对您这样的人来说,我的名字算不了什么。相比起浪费时间看电视,您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但我想,既然我们是老乡,那么您的家人也许向您提起过我。我之前没提起这件事,觉得那不太合宜,不过您父亲的表妹爱西·斯利弗和我母亲的妹妹洛蒂医院。她们年龄相差一年。我不知道您是否有印象,但他们在报纸上称我为‘平民英雄佩普勒’。我是‘犹太海*陆战队员阿尔文’。”“这么说来,”祖克曼说,为自己终于有话可说松了一口气,“你参加了电视问答节目,是吗?”哦,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棕褐色眼睛流露出悲怮和愤怒,充盈着的并不是眼泪,而是真相。“祖克曼先生,连续三周我都是最大赢家。比‘二十一点’还要大,比‘问问六万四美元’的金额还要大。我是‘聪明下注’的赢家。”祖克曼根本记不得五十年代末期看过任何一个他提到的电视节目,也不知道这些节目之间的区别。他和第一任妻子贝齐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还记得他家族中有某一位——很有可能是爱西——曾经提到过纽瓦克的佩普勒一家和他们那奇怪的儿子,前海*陆战队员和电视竞赛节目参赛选手。“他们删掉了阿尔文·佩普勒,给伟大的休利特·林肯开道让位。这就是我这本书的主题。这是对美国公众的肆意欺骗。这是操纵千百万无辜人民的信任。我还要讲述我说出真相之后如何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他们成就了我,然后又毁灭了我。而且,告诉你,祖克曼先生,这还没有完呢。其他当事人还在继续着,在全美国上蹿下跳,左右开弓,没有人他妈的关心过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地偷鸡摸狗、招摇撞骗。但是,由于我不肯替这些可怜的骗子说谎,所以我当了十年的嫌疑犯。连麦卡锡的受害者都比我日子好过。我们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奋起反对那个混蛋,为无辜者平反,诸如此类的,因而,至少部分正义得到了伸张。但是,直到今天,在整个美国广播业界,阿尔文·佩普勒依然是个肮脏的名字。”这让祖克曼更清晰地想起了那些智力竞答节目所造成的轰动,虽然对佩普勒这个名字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他想起了休利特·林肯,这位曾经是年轻、达观、可靠的报社记者同时又是缅因州共和*州长的儿子。当林肯还是个比赛选手时,他是美国电视节目中的知名人士,深得中小学生以及他们的老师、父母、祖父母的欣赏。直到丑闻败露,学童们始才明白,休利特·林肯在选手隔离室里脱口而出的答案,节目制作人几天前就已偷偷告诉了他。此事成了报纸头条,做了详尽报道,而且据祖克曼回忆,更好笑的是,最后的高潮居然是个国会调查。佩普勒又说道:“我根本没想过要拿我们两个来做比较。像你这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艺术家和一个天生就有惊人记忆力的人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我在上‘聪明下注’节目时,无论是否受之有愧,我都得到了全国人民的尊重。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认为一位身经两场战争的海*陆战队老队员连续三个星期在全国电视*金时间段展现犹太人的风采,对他们难道有什么坏处吗?你也许会蔑视智力竞答节目,即使是那些不做假的节目。你有权利这样——比任何人都有权利。但是,当初一般人并不这么想。这就是为什么在我夺冠的那三周里,我毫不顾忌我的宗教,而将其说了出来。我希望国人知道,一位海*陆战犹太队员在战场上可以像任何人一样顽强。我从未说过我是个战斗英雄。离英雄远着呢。在散兵坑中,我像身旁的士兵一样瑟瑟发抖,可是,即使是在枪林弹雨下,我也绝不逃跑。当然,有很多犹太人参战,他们都比我勇敢。但是,只有我可以将此信息传递给广大美国人民。而且,如果我只能通过智力竞答节目来做这件事的话——呃,那也是因为我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当然,后来,《综艺》杂志开始对本人恶言恶语,骂我是‘问题*’等等,这标志着结束的开始。问题*,就是一锤定音。而我是唯一没找他们事先要答案的人啊!我所希望的就是他们能给我一个科目,让我来钻研并记忆,然后光明正大地去拼搏。对那些人,以及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啊。这也就是为什么偶遇你这位纽瓦克伟大的作家时,让我感觉这就是我生命中的奇迹。因为,如果我写的这本书可以出版,老实说,我认为人们一定会读它,而且一定会相信的。那样的话,我的名誉就可挽回了。我所做的这点滴好事也就不会被永远泯灭。在成千上万对我失望的人民中,尤其是犹太人,不管哪位无辜者被我伤害了或污蔑了,唉,终有一天他们会知晓事情的真相。他们一定会原谅我的。”说完这一番慷慨之语,他自己也被深深打动。深褐色的虹膜犹如刚刚冶炼完的矿石——仿佛只要从佩普勒的眼眸落下一滴来就可以在人身上烧穿一个洞。“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祖克曼说道,“你要为此付出努力。”“我努力了。”佩普勒勉强地一笑。“我整整用了十年。可以坐下吗?”说着他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空椅子。“当然可以。”祖克曼说道,同时压制住脑海中无数个反对的理由。“如果,”佩普勒轻声说道,“音乐剧能够完成的话。”祖克曼乐观地说道:“可以的,你不是有一个制片人……”“是的,但到目前为止它只是一个君子协定。还没有金钱交易,谁也没签署任何协议。这项工作应该要等到他回来之后才开始。那时我们才开始真正的交易。”“对,那你还是有盼头啊。”“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纽约,住在他的地方,将我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这就是我该干的事情。他跟那些出版界的大人物一样,也不愿意读我写的东西。他希望在他回来前,我一直对着录音机说话。而且剔除思想,只要事件本身。唉,要饭的哪能挑三拣四的呢。”说得好,就这样结束吧。“但是,”当佩普勒看到祖克曼打算离开时说道,“但是你只吃了半个三明治。”“来不及了。”祖克曼指着他手表上的时刻说道。“有人在等我。再见。”“喔,请原谅我,祖克曼先生,对不起。”“祝你的音乐剧大功告成。”祖克曼俯下身和佩普勒握了一下手。“祝你一切好运。”佩普勒无法掩饰他的失望。他无法掩饰任何事。抑或这是掩饰一切吗?无法分辨啊,这也是祖克曼要离开的另一缘由。此时祖克曼已经走了。他在收银机处放下五便士,然后就离开了。……祖克曼在列克星顿路等红绿灯时,佩普勒已向西走了两栋楼。红绿灯到目前为止已经变换了好多次。祖克曼穿过马路,佩普勒也跟着穿了过去。“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不想打扰您的行程,”祖克曼说道。“没关系的。帕泰的家就在麦迪逊和第六十二大街的交汇处。我们可以说是邻居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呃,正如评论家们所说的,您的俏皮妙句举世无双。当然,西纳特拉也是来自新泽西,是地地道道的霍博肯人。他仍然每年会回去看他的母亲。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家喻户晓的新泽西男孩啊。如果我现在吃三明治,您不会生气,是不是?这样总是拿着它会觉得很油腻。”“请便。”“我并不想让您尴尬。老家来的乡巴佬。这里才是您的地盘,而您之所以成为您——”“佩普勒先生,这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佩普勒轻轻地打开餐巾纸,就像解开外科敷料一样,身体微微前倾,以免弄脏自己,他准备开始吃第一口三明治了。“我不应该吃这个东西的,”他对祖克曼说。“不该再吃了。服兵役的时候,我什么都吃。那时的佩普勒简直就是个活垃圾桶,被人家笑话。我以此而闻名。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我靠着连狗都不吃的食物活了下来。和着雪强吃了下去。您不会相信我吃的是怎样的东西。可那帮混蛋在第三周就害得我输给了林肯——那是一个有关美洲史的问题,由三个部分构成,即使在睡梦中我也回答得了——而我的胃病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我所有的麻烦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这是事实。是那个晚上害惨了我。医生提供的报告可以为我证明。这些事情我都记录在了我的书中。”说罢,佩普勒咬了一口三明治。很快地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全部吃完。拖延这痛苦是毫无意义的。祖克曼为佩普勒递上了自己的手帕。“谢谢,”佩普勒说道。“哦,天哪,看我正在用内森·祖克曼的手帕擦嘴。”祖克曼抬起手,示意他泰然处之。佩普勒捧腹大笑。而祖克曼不得不承认,他也乐不可支。一旦你跟这个家伙放松下来,他还挺让人开心的。你从熟食店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碰上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几乎是邻居的呢?怎样才能摆脱他呢?“内森,让我开诚布公地说吧,我愿用尽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晚上的与你促膝而谈,任何一个你愿意的晚上,好好聊聊这个在艾森豪威尔统治下的国家中,究竟在上演着什么。在我看来,这个国家美好的一切已走到了尽头,其罪魁祸首就是电视智力竞赛和举办这些竞赛的混蛋以及那些来者不拒的蠢蛋民众。那就是一切祸害的开端,而祸害的结果就是另一场战争,这一次是一场令人尖叫的战争。像尼克松这样的骗子都当上了总统,这就是艾森豪威尔留给美国的礼物。一个穿着高尔夫鞋的白痴,这就是他留给子孙后代的礼物。不过这些全都记录在我的书里,我事无巨细地层层揭示了体面的美国人与事是如何堕落为骗子和骗局。现在,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对与包括马蒂·帕泰在内的任何人为伍而感到紧张了吧。毕竟,我对国家的批评不是你惯常在百老汇音乐剧中所能见到的。你赞同吗?如果我不削弱对体制的谴责,这种东西能改编为音乐剧吗?”“我不知道。”“他们承诺,如果我不将从头到尾都是猫腻的情况通报给地方检察官,就给我一份体育评论员的工作。有个小姑娘,十一岁,扎着马尾辫,他们就把答案事先告诉她,甚至都没知会她妈妈。他们让我每星期天晚上播报体育比赛结果。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这么告诉我。《阿尔·佩普勒周末综述》。从那个节目,再转到播报扬基队的主场比赛。这一切的一切归结于他们不敢让一个犹太人在‘聪明下注’节目中做太久的大赢家。他们担心节目的收视率。他们害怕会引起全国人民的反感。贝特曼和沙克曼这两个制片人无时不刻不在探讨这个问题。他们讨论到底是让一位武装保安还是一个银行行长把问题带上台。他们讨论究竟是在节目开始时就将选手隔离室设置在舞台上,还是由一支鹰级童子*小分队在节目中展示。两个成年人,居然会为系什么样的领带而讨论一整个晚上。这一切都是真的,内森。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从我的角度看待这些电视节目,就会发现我所说的关于犹太人的看法全部都是正确的。全美三大电视网中,共有二十套智力竞赛节目,其中的七套每周有五天在播放。平均每周,他们会送出五十万美元的奖金。我指的是那种真正的智力竞赛,并不包括电视讨论节目、特技节目和公益节目,那种只有患了中风或者没有腿的残疾人才能参加的节目。每周五十万美元,哪怕是在年到年如此富裕的年代,也没有任何一个犹太人赢得超过十万美元的奖金。尽管几乎每个智力竞赛节目的制作人都是犹太人,但这就是犹太人所能获得的最高奖金。想要赢大钱,只能依靠休利特这样的异族人。异族得越厉害,他所得到的奖励就越多。这一切发生在犹太人制作的节目中,这才是让我依然疯狂的原因。‘我会刻苦钻研,做好准备,相信机会终会到来。’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亚伯拉罕·林肯。真正的林肯。在我进隔离室之前,在第一个晚上上全国电视时引用的就是他的这句话。当时我几乎毫无所知,就因为我的父亲不是缅因州的州长,我也没有上过达特茅斯大学,所以我的机会就不会和休利特的一样多,所以三周后我会变得生不如死。你知道,因为我没有与大自然,没有与缅因州的森林融为一体。因为当休利特安稳地坐在达特茅斯大学的教室里学着说谎时,我正在两场战争中为这个国家效劳。我在二战的战场上待了两年,然后又被召唤到朝鲜战场上!幸好,这一切都记录在我的书中。这本书到底能不能改编成歌舞剧,哦,这怎么可能呢?面对现实吧。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国家。一旦马蒂帮助我出书的消息走漏风声,就会有人向他施压并迫使他放弃我这个烫手山芋。电视台可能会收买我,也不能排除联邦通讯委员跟他私下接触的可能性。我甚至可以想见尼克松本人亲自参与镇压这件事。你知道,在他们看来,恐怕我并不是个正常的、安分的人。这就是他们告诉马蒂的,并试图借此吓退他。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所有人的,包括我在内,还有我那愚蠢的未婚妻的父母,以及美国众议院特别委员会。我拒绝接受仅仅称冠三周就被他们毫无理由地赶下台时,这就是他们散布的新闻。贝特曼十分担忧我的精神状况,担心得几乎要流泪了。‘阿尔文,你知道我们对你的性格进行过很多次讨论吗?你知道当发现你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时,我们是多么吃惊吗?我们真的非常担心你,’他这样对我说,‘我们决定为你请个心理医生。我们希望你能坚持去艾森伯格医生那里看病,直到你的精神病痊愈,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你。’‘没错,’沙克曼说,‘我去看艾森伯格医生,为什么阿尔文不去他那儿呢?我们公司绝对不会为了省几个臭钱而让阿尔文患上精神病。’这就是他们中伤我的方法——认定我是个疯子。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又改变说法了。因为,首先,我不会参加任何心理治疗。其次,我要的是他们的一份书面保证,保证休利特和我先连续三周打成平局,然后我再退出。而且,过一个月,在征询过大众意见后再举行一场比赛,而休利特在这场比赛的最后一秒以些微的差距打败我。但比赛的内容不能关于美国史。我绝不会再让一个异族人在这上面打败犹太人,特别是当全国人民都在收看时。就像我说的,让他在别的科目上打败我,比如植物学,那些他们擅长而且对任何人没有特殊意义的科目。但是,我绝不同意让犹太人在电视的*金时段上因为不了解美国史而被淘汰。就像我说的,我会把一切写进书中,或是将事情真相披露给媒体,包括那件他们欺骗还梳着辫子的小女孩的事,先是给她答案,然后又故意将她淘汰。现在,你一定已经了解贝特曼是多么关心我的精神状态了。‘你想破坏我的前途吗,阿尔文?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沙克曼和贝特曼,在我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之后?我们帮你洗牙不记得了?买的漂亮西服?还给你找了皮肤护理的医生不是吗?这就是你打算回报我们的吗,不断和街上的人攀谈然后告诉他们休利特是个骗子?阿尔文,这些都是威胁,都是恐吓。阿尔文,我们并不是铁石心肠的恶人——我们在电视圈里混啊!我们不可能随便问几个问题就做成一档节目。我们希望‘聪明下注’是那种美国人民每周都会坐在电视机前翘首期盼的节目。但是,如果你只是随随便便地提问,那么会接连几次都没人知道答案,最终所有参赛者都会失败。可是失败并不能为人们带来快乐。你必须设计点故事情节,就像是《哈姆雷特》或任何其他一流的作品。对观众来说,阿尔文,你可能只是个参赛选手。但对我们来说,你意味的远不止如此。你是个表演家,是个艺术家。你是为美国创造艺术的大师,就像莎士比亚在他那个年代为英国所做的一样。但是,这一切需要伏笔,需要跌宕起伏,需要悬念,最后才是结局。这个结局应该是你输给休利特,而我们则在节目中拥有个新面孔。难道哈姆雷特会在戏末从舞台上爬起来说我不想死吗?不,他的表演已经结束,他得躺在那儿。其实,这就是艺术与劣货的区别。粗制滥造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它关心的只有钱,而艺术是克制的,是可控的,是永远被操纵的。这就是它夺人心魄的原因。’说到这里,沙克曼就插话进来,如果我保持缄默并坚持承诺,作为回报,他们将把我打造成一个体育评论员。我照做了,但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吗?而之前他们还说我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们并没有,”祖克曼回答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三周,这就是他们能容忍的极限了。他们将我打扮得焕然一新,又对我言听计从。在那三周里我是他们的骄傲啊。市长曾在他的办公室里召见了我。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吗?‘你让整个国家的人民知道了纽瓦克这座城市的名字。’他在市议会前这样称赞我,市议员全体鼓掌。琳蒂公司将我的照片挂在了墙上,并邀请我为它签名。弥尔顿·伯利弥尔顿·伯利(—),美国喜剧演员、主持人。跑到我的书桌前向我提问,作为一个搞笑的小节目。第一周,他们像捧着一个香饽饽般把我带到琳蒂公司,下一周,他们却告诉我我完蛋了。甚至,还不断地辱骂我。‘阿尔文,’沙克曼对我说,‘难道你最终将要变成这样的人吗?你曾为纽瓦克、为你的家庭、为海*陆战队、为犹太人带来如此多的荣誉,难道最后要变成个爱出风头,贪婪而没有目标的人吗?’我非常愤怒。‘你的目标是什么,沙克曼?贝特曼的目标是什么?赞助商的目标是什么?电视台的目标又是什么?’事情的真相就是他口中的贪婪与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关系。是自尊支撑着我走到现在。作为一个人的自尊!一个老兵的尊严!一个两次走上战场的老兵的尊严!一个纽瓦克人的尊严!一个犹太人的尊严!你能理解吗,他们一直在说,面对着休利特·林肯,阿尔文·佩普勒的一切和他的所谓的自尊自爱都是彻头彻尾的废话。那个骗子,最后居然搞到了十万七千三百美元。我曾收到过三万封崇拜者的来信,接受过来自全世界五百多名媒体人的采访。只是换个人吗?得换个宗教,这才是丑陋的事实!这个事实伤害了我,内森。我现在依然感到很受伤害,我发誓,这绝不是出于自怨自艾。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与他们对抗的原因。我将与他们奋战到底,直到我真实的故事展现在美国公众的面前。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果帕泰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将不得不铤而走险。如果一定要先有音乐剧然后才能出书,那么我将沿着这条路走到底,直到我的恶名被洗刷干净!”汗水沿着他的黑色雨帽汇流而下,他用祖克曼的手帕把脸抹干净——因为这个举动,被佩普勒逼迫至街角邮箱旁的祖克曼得以远离他。十五分钟里,这两位纽瓦克人走过了一个街区。他们站立的街的对面是巴斯金·罗宾斯冰激凌店。尽管傍晚非常冷,但是冰激凌店里的顾客仍是络绎不绝,仿佛夏天已经到了。在灯火通明的店里,有一群顾客在柜台前排队等待。因为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又或者是佩普勒汗流如注的缘故,祖克曼听到自己问道:“来份冰激凌如何?”毫无疑问,佩普勒希望从祖克曼那里听到的是:你被洗劫一空,被摧毁,被残酷地背叛了——《卡诺夫斯基》的作者承诺会尽其所能洗清佩普勒所受的冤屈。然而,祖克曼唯一能帮得上的是提供一份冰激凌,而且他并不认为其他人能做得更好。“老天,请原谅我,”佩普勒说道。“对此我真的很抱歉。我喋喋不休抱怨了这么久还吃掉了你的半份晚餐,你一定感到很饿了。如果我在这个话题上失去自制力,请一定要原谅我。能见到你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惊讶。通常,我并不会变得如此思维混乱,跟街上的人们一直讲我遇到的麻烦。因为平时我和人相处时都非常沉默,很多人以为我身体状况不好”他涨红了脸。“不,不,不需要。”但是,当他们横穿过街道时佩普勒依然坚持。“在你给我这样的读者带来莫大的阅读愉悦之后,在你如此耐心的倾听之后,”佩普勒大喊道,甚至不让祖克曼拿着钱走进冰激凌店里,“没错,没错,绝对应该是我请客。请我们这个伟大的纽瓦克作家!他迷住了整个国家。请那个伟大的魔术师!他将一个活生生的卡诺夫斯基从魔术帽中变了出来。他使整个美国如痴如狂。请那本精妙无比的畅销书的作者!”然后,忽然间,他像慈父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男孩出去游玩般温柔地注视着祖克曼。“你要在冰激凌上撒点小糖条吗,内森?”“行啊。”“要什么口味的?”“巧克力的吧。”“两勺都要吗?”“是的。”佩普勒一边滑稽地轻敲自己的脑壳,一边匆忙地走进店里,仿佛这一点要求已经被安然地保存在这个曾令纽瓦克、整个国家和犹太人骄傲的过目不忘的脑袋里。祖克曼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独自等候。但是,等待什么呢?难道玛丽·梅普斯·道奇会这样等待一份冰激凌吗?难道弗兰克·西纳特拉会吗?难道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十岁小孩会吗?仿佛正在一个舒适的夜晚里消磨时光,祖克曼试着用缓慢的步伐向街角走去。然后,他沿着旁边一条小路大步跑起来,将佩普勒远远甩在了身后……本文由出版社授权转载,节选自《被缚的祖克曼》部分章节
《被缚的祖克曼》(菲利普·罗斯全集)(美)菲利普·罗斯/著郭国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年1月纸城君拉你入群点击标题查看以往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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