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幅幅画,贴在脸上,让人窒息。
一这个故事发生在叙利亚。克洛伊是个八岁的男孩。他手里拿着个坏掉的玩具坦克。克洛伊生活在代尔祖尔。打他记事起,爸爸一直在和他玩一个游戏。是有坦克和大炮还有飞机的游戏。这个游戏没日没夜,令他有点厌烦。但爸爸说,游戏要坚持玩下去才有意思。游戏通常是这样的:午夜,克洛伊被暴雨惊雷般的轰炸声吵醒,迷迷糊糊地跟着爸爸从废墟的藏身所里钻出来;爸爸要站到高处去,观察那些飞机今晚会不会来轰炸他们临时的家。飞机若是不来,克洛伊便回去睡觉,爸爸则赶往轰炸区——那里或许会有人需要帮助,同时也可以捡点吃的;而最主要的是,找到干净的水。轰炸机若是来呢,克洛伊就得钻到更深的地下室——废墟的地下室很多只是原本的一、二楼。地下室都是爸爸提前找好的;里面藏了水,并且从来不会只有一条通道进出;即使没有额外的出口,爸爸也会想办法搞一个出口,这种出口往往连着以前的下水道,使得地下室里臭烘烘的,好在还是干燥的,没什么虫子。克洛伊讨厌待着地下室里。那里漆黑一片,连星光都没有。他只能在黑暗里紧紧抱住爸爸的腿,蜷缩在角落处;心里焦急地等待着轰炸声到来。有时候等上半小时依旧毫无声息——爸爸经常会看错。但作为安全考虑,他和爸爸还是要在地下室里过夜了。偶尔爸爸判断正确的话,炸弹的轰鸣就会像巨人沉重的脚步一样踏在地面上,越来越近。这些爆炸声虽然没什么规律,可却让克洛伊安心。他往往只有在炸弹声中才能安然熟睡——他觉得这些巨响像是城市的心跳,证明城市还活着。克洛伊记得妈妈还在的时候,会在隆隆地轰炸声里给他轻轻哼歌。他不记得歌词,只记得那个旋律。妈妈的声音很轻柔,几乎听不到。让人感觉好像是黑暗里的一丝微光,就仿佛地下室里充满着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间闪着青绿色的律动。克洛伊的妈妈受过惊吓,有些神志不清。当初爸爸捡到她时,她正抱着个羽毛枕头当成自己的孩子。爸爸把她带回废墟,让克洛伊照顾她。偶尔妈妈清醒过来,就没完没了地给克洛伊讲神庙和河水的神话;讲吉尔伽美什的神话;讲她的妹妹是考古学家——战争开始后,妹夫去参*,妹妹打算带着女儿逃到土耳其;路上遇到了武装分子,抢劫了她们。虽然那些只是拿着水果刀和棍子的半大孩子,可她们依然无法反抗;妹妹和女儿都遭到强暴,女儿就这么死了。“强暴不算什么,”妈妈瞪着圆努努无神的两眼说,好像远方正在上演那些经历:“反正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可她死了,没气了,死了。”妈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又神志不清了。这时候羽毛枕头派上用场了。克洛伊给她拿来枕头,塞进她怀里;自己依偎到她脚边,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臂弯上。妈妈摇着羽毛枕头,哼起了歌。有时妈妈也会出门。通常是在爸爸去集市那边打短工的时候。克洛伊拦不住她,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怕她再跑丢。克洛伊记得,妈妈每次都会去同一个地方。那是家被炸烂的花店。就在米格尔大街上。花店残破不堪,里面还有些顽强的植物生长着,甚至开了花。妈妈每次去那里都要把里面打扫一番,细心地清除掉植物上的尘土。然后从店里拿几只塑料花回来。她把塑料花插在一个土蓝色缺口花瓶里。只有在这个时候,克洛伊才似乎看到妈妈不再像具塑胶模特,脸上有了丝活人的温柔。这件事爸爸是知道的。他没管。他每天忙着给主顾干活,换点吃的。一开始,爸爸的活计就是替人修补房子,清理废墟。后来炸烂的地方太多了,不少居民逃离故乡,成了难民。留下来的人们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度日。这些人依旧试图重建家园。他们请人清理死尸,把亲人安葬。爸爸弄了辆炸坏的道奇皮卡,花了一天半时间修得能发动了,就用它帮人搬运尸体。那段时光是克洛伊的好日子——起码不必天天挨饿。甚至有天爸爸还给他带回来一本识字本。爸爸让克洛伊白天在地上临摹识字本上的字,等他傍晚回来,趁着夕阳还在,教给克洛伊字的读音和意思。爸爸还给妈妈带回来过一条破了边儿的花头巾。妈妈把它缠在了羽毛枕头上。克洛伊不太爱认字。他很想和爸爸一起去集市那边“拉货”。因为集市是曾经的主城区,留在城里的人大半都住在那里。那里有和克洛伊同龄的孩子。爸爸只带他去过几次集市,是为了让他学会用钱——那是在游戏的初期,很多店铺都还在。没过多久,再去时,那些店铺都成了废墟;雇主付给爸爸的酬劳也不再是钱,直接变成了食物和水。有一次,甚至有个老人打算用一把伯莱塔和五发子弹当做报酬;被爸爸拒绝:“抱歉,我只给死人收尸。”就这样,克洛伊一直没学会怎么用钱。连数数儿也没怎么学会。在克洛伊的印象里,会数数儿的是个女孩子,叫扎达。她比克洛伊还小四个月,却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了。扎达是为数不多最后被人道组织带走的女孩。克洛伊不太想回忆她。听爸爸说,她踩到地雷,没了一只脚。爸爸为此反复提醒克洛伊,要小心地雷。他从来不和克洛伊玩穿越雷区游戏。他们玩的最多的是躲避大炮和坦克,还有飞机轰炸。他们很擅长玩这些。可惜妈妈并不擅长。妈妈死的那天,街上来了很多装甲车,甚至还有一辆坦克。车辆行使过崎岖的街面,发出吱吱嘎嘎地响声。那天爸爸出去了。克洛伊醒来只看到羽毛枕头丢下身边,妈妈不在。他听到废墟外一些人在争执着什么。他悄悄地爬出去看。街上停着辆坦克,炮筒上插着一束假花。地上有滩模糊地血肉。克洛伊把头缩回来,不敢哭出声。后来,装甲车和坦克都走了。到了晚上,爸爸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回来。他拿回来不少罐头。克洛伊跟他讲了妈妈的事。他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克洛伊,下次出去会带上他。可是没过多久,爸爸就生病了。他夜里发高烧,喊着一个女人和小孩的名字——克洛伊没听过。白天时,爸爸告诉克洛伊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很抱歉没能把你送进人道组织。”爸爸突然伤感起来:“对不起,克洛伊,我应该更勇敢些,独自面对这一切。是你们给我活下去的理由,但这对你们不公平;我知道,这不公平。对不起,克洛伊。”爸爸领着克洛伊出去了两次后,他的病加重了。过了大概不到两个星期,有天,爸爸精神很好;他叮嘱克洛伊不要相信集市那边的人,又很啰嗦地叮嘱了很多事,之后便出门了。这次爸爸没再回来。此后,克洛伊靠爸爸留下的罐头和水过活。他每天都出去找爸爸说的印有“UN”字样的车。直到那天,他看见瓦砾堆旁的土路上生出朵小野花,在野花后面,有辆玩具坦克。那天阳光很好,他忍不住跑了过去。一声轰鸣过后,克洛伊手里拿着个坏掉的玩具坦克。他的身体在十几米开外。二时间:夏日午后。南方乌涂地阳光洒在大地上,闷热。地点:中餐馆,内部装饰着屏风,红木家具,入口处摆着绿植。人物:男女,作为背景的食客、茶客们,以及服务员。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上身淡青色polo衫,下身米色短裤,左手腕上一只磨掉漆的梅花表。脸上一副金丝眼镜,左耳朵上有颗不那么显眼的耳钉,是他大学时参加乐队留下的痕迹。女人年纪不明,看长相似乎在二十一二岁上下。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三十岁的风韵。她穿着一身青红相间的无袖连衣裙,脚上一双diy过的空*一号,混了鹅*轻粉嫩绿水蓝色,看上去步履轻盈。左手做了简单的纯色指甲;一头精致干练的短发,把脸型衬得棱角分明。两人对面而坐,四人座的暗红色方桌上点缀着几样小菜。室内空调开得很足,人语声嘈杂;不时有西装革履的侍应生主动走向客人,替他们点餐。餐馆大堂的舞台上摆着张古筝。负责弹奏的乐师正在一旁休息,刷着手机。男人按了下点餐铃。一个扎着暗蓝色赭红斜纹领结服务员款步来到他们面前:“请问二位有什么需要?”男人:“一杯威士忌,去冰,谢谢。你呢?”女人:“姜汁苏打就可以了。你们这里的冷气开得有点足。”服务员:“一杯去冰威士忌,一杯姜汁苏打水,对吗?请问女士需要披肩吗?”男人:“是的。”女人:“好的,谢谢。”服务员下。男人:“刚才说到哪儿了?”女人:“那篇通讯稿。”男人:“嗯,作者其实没去过叙利亚。”女人:“你怎么知道?”男人:“因为那稿子我写的。”(大特写女人面部,补轮廓光,分离背景。营造女人心头一沉与疏离感的视觉效果。)女人(漫不经心):“嗯?”(回中景,男人靠向椅背,目光转向镜头)男人:“本来有家网站约稿,结果没过,就转投给自媒体了。”女人:“所以?”男人(尬笑):“真实性吗?这是非虚构创作,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世界上在时时刻刻地发生着一些事,这些事的过程对我们而言不重要;甚至事情结果怎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发生了。再说,这故事本身也取材于新闻,所以没关系的。”女人:“那么,没有克洛伊这个男孩?”男人:“也许有,也许没有,这不重要。”女人:“对你而言什么是重要的?”男人:“此时此刻吗?我面前的美女最重要。”女人:“谢谢,不过我讨厌油腔滑调。”(切全景,服务员上,端来饮料和一条丝质披肩。男人探身抿口酒,双手支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酒杯。女人披上披肩。)男人:“抱歉,无意冒犯;但你的确很美。并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会这套?话说回来,咱们见倒是或许见过;萱萱带我去参加过佳明朋友的婚礼。你大概也在吧?”男人:“杜审言的婚礼?我记起来了,那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你这么耀眼,当时我怎么没注意到?”女人:“你再这样乱恭维我真的生气了。”(男人近景,放下酒杯,补面部侧光。)男人:“好吧,虽然我只是在从另外一个角度陈述事实。就像那篇稿子。”女人:“所以,真的在发生战争?”男人:“是的。战争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小到夫妻吵架,大到整个世界都开打。人类对战争的爱好远超过和平。人们为了很多不存在的东西争论不休,为了一点想象出来的利益大打出手。而你知道这些争执的本质是什么吗?”(女人面部特写,皱眉,目光游离,继而转向自己的指甲。)女人:“是什么?”(回双人中景。)男人:“争执的本质是人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