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农民工开微博称要留住重病女儿
2011年11月,汪正年和彭双芹刚刚得知女儿患上重病 王辰摄
天还没亮,屋里只有一只灯泡带来的昏*光线。24岁的妻子彭双芹摊开一件粉红色的小棉袄,仔细地放在火盆边烘去潮气,然后把它穿在不满半岁的女儿身上。32岁的丈夫汪正年蹲在门口,呼噜噜地吃着一碗清汤面条。
这是正月十五的清晨。农历新年的最后一天,贵州省铜仁市石阡县的这个家庭却没什么过节的味道。汪正年将熟睡的女儿放进背篓,又盖上一层花毛毯。随后,他从卧室里取出家中最后一笔钱——4张百元纸币,小心翼翼地展平,放进自己破旧的黑色钱夹。
汪家小女儿名叫“树琳”,出生没多久,就被查出患有重度地中海贫血。如果不能获得有效治疗,她很可能在幼年夭折。
这种需造血干细胞移植才有可能根治的病,彻底打垮了这个脆弱的农民工家庭。为了“或许能更多报销”的医疗保险,在广东肇庆打工的汪正年夫妻带着女儿回到大山里的老家。干细胞移植的花费是“天文的数字”,眼下,树琳只能靠输血暂时缓解病情。每个月两三次输血,要耗掉1000多元,这个家庭很快就被一袋袋的鲜血拖垮了,“像水洗过一样”。
[1][2][3][4]下一页汪正年夫妇背着小女儿下山治病 赵涵漠摄
随之垮掉的,是汪正年“很大的愿望”。自打16岁小学毕业后,他就离开寨子,进入城市打工。这个80后如今会用手机发微博,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也会在与人道别时用英语说一句“Bye-bye”。他曾经梦想着攒下一笔钱,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开个家具厂,“这辈子不用再给别人打工”。
但眼下,汪正年明白,他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一家人的日子,可能就这样被困在连汽车也无法开到的寨子里,“过一天算一天了”。
上午8点,夫妻俩背着女儿出发了。山路在悬崖边上,一些地方仅有双脚宽,一路都是陡坡。再穿过布满石头的河滩,经过龙川河,然后,他们才能挤上半小时一趟的小公共汽车,最终到达县医院。
冬雨下了一整夜,他们的鞋子很快就被*泥糊住了,山路上只有两人“吧唧吧唧”的脚步声。
杀不起猪的新年
汪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山里。从山脚望上去,人们看不见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寨子。而从汪家的院子望下去,是一层又一层山坡,山脚宽阔的公路看起来就像条白丝线似地挂在尽头。
汪正年夫妇和两个女儿,与60多岁的父母住在一起。那是一间上世纪80年代盖起的老房子,青黑砖墙填满了木头框架。“现在,没人修这种房子了,家家都要修砖房。”汪正年站在院子里说。他头发蓬乱,深蓝色西装外套上的灰泥掸也掸不掉。
前一页[1][2][3][4]下一页汪正年夫妇在家中 赵涵漠摄
去年10月底,树琳被确诊为重度地中海贫血。因为时不时就要送孩子去医院,汪正年已经没法在离他们村10多公里的县城找份稳定的工作。而如果只是守着田地耕种,农作物的收成仅能维持寒酸的日常生活。
这个打得一手好家具的年轻人开始“卖力气”。
从贵阳通向石阡的高速公路正在山下不远处施工,这意味着原本8个多小时的路程可以大大缩减。有时,天还没亮,汪正年就和亲戚们约在村口,去高速路做一天零工。他学着砌边沟,或者与人合力抬走1000多斤的石头。
“都是肩扛的活,特别累。”这个身高只有1.6米的男人说。不过,一天做上10来个小时,他能赚到80元钱。有时,县城的小装修队找他去做临时工,一天也能赚上75元。
可并不是每天都能等来这样的活计。闲时,汪正年就随母亲走进梯田。地里长着萝卜、娃娃菜和豌豆尖。他们将三四十斤青菜放进背篓,挤上清早6点的小公共汽车,在农贸市场铺个小摊,以每斤1.5元的价格卖出去。
可是,只要女儿发病,这些用力气换回来的钱,就会迅速流进血袋,输进奄奄一息的树琳体内。
这个家,越过越衰败了。曾多次到汪正年家采访的上海刘行喆还记得,去年春节前,夫妻俩从肇庆赶回老家,还没上山时,就接到老母亲打来的电话,“水都烧好了,你们一回来就杀猪。”
杀年猪,这可是他们一路上念叨着的事,更是农村喜庆的大日子。
但今年,为了给树琳治病,猪早在过年前就卖掉了。今年的年货只有一条鱼,以及稍有富余的亲戚们送来的几块腊肉。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肉的滋味了。自打树琳带着病回到寨子里,整个家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平日里,他们只能在黑黢黢的灶上烧沸一锅水,烫起豌豆尖,舀一小勺猪油和辣椒就成一餐。
腊月里,1月8日一大早,同寨满叔家杀猪,汪正年带着3岁的大女儿蓝玉过去帮忙。戴着红帽子的蓝玉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还问道:“爸爸,我们家什么时候杀猪过年?”
年轻的父亲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女儿。回到家,他拿出别人送的旧手机,发了一条微博:“我什么时候才能给爸爸、妈妈、小孩这样的幸福?我也是在盼望这一天啊!可是怎么没有。”
女儿出生前,很多人相信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2月6日,正月十五,上午9点多,汪正年在县医院挂上了号。儿科诊室里挤满了哭闹的婴儿和焦急的家长。这会儿,被彭双芹抱在怀里的树琳倒是很安静,她瞪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直到一个“白大褂”走近才“哇”一声哭闹起来。
彭双芹知道,女儿“怕死了”穿白衣服的人。每个月,他们都要为她抽血化验和输血治疗。输血的六七个小时里,针头都得插在这个白胖娃娃的额头上。没有病床可供休息,彭双芹和丈夫只能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轮流抱她,喃喃地哄着她。
正是这个女儿的诞生,让全家陷入了绝境。但在树琳出生前,很多人都相信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她甚至还曾是一部纪录片里“未露面的童星”。
去年春节前,来自上海《东方早报》的一个摄制团队准备为骑摩托车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拍摄一部纪录片。
曾有评论者用“令人动容的长途跋涉”形容这艰难的归家旅程。10万名农民工,带着老婆孩子和年货从异乡启程,骑着摩托车奔向故乡。广东肇庆境内的321国道上,一天中就会有超过7000人的摩托大*经过。
2011年1月24日从肇庆出发的汪正年,只是这10万人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在过去一年多里,他在建筑工地搅混凝土,彭双芹则在鞋厂车间里做工。他们与另外两户同乡一起,准备骑三辆摩托车回家过年。
这将是一趟长达1350公里的旅程。
直到纪录片完成后,汪正年才告诉跟拍的,他载回家的,并不只有妻子、一年多攒下的7000多元积蓄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旅行袋,同时还有妻子肚子里刚刚孕育了两个多月的小生命。
这对年轻的夫妻还记得,突然发现的怀孕并没有让他们改变原定的回家计划。摆在面前的现实不容许他们选择更安全的旅途:如果乘坐长途客车,两人要花掉1000多元;而骑摩托回家,只需不到300元。
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在老家,大女儿蓝玉已经两岁多了。
蓝玉在肇庆出生,但7个月大就被送回石阡。家里没有电话,每周两次,60多岁的奶奶抱着孙女到更高坡上的堂嫂家,等着汪正年把电话拨到这里,短暂地聊上几分钟。
“非常想念她。”年轻的父亲有些哽咽,“希望回去的时候她长高点,会叫爸爸妈妈了。”他露出了向往的笑容,可同时,泪水也涌到了眼眶。
但他们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将蓝玉留在肇庆,就意味着双芹要放弃鞋厂的工作和一份并不丰厚的收入。他们心里存着很多长远的计划:尽力多赚钱,先把结婚时办酒席、嫁妆欠下的4万元债还清,节俭着过日子,将来就可以攒钱接蓝玉到教学质量更好的广东上学。“书读得多些,女孩将来做工、生活都容易些。”汪正年说。
可就在他们离家的日子里,蓝玉曾溜出祖母的视线。那次,一只滚烫的烧火钳被碰掉了,烫在小女孩的脸上。褐色的疤痕如今仍像个洗不掉的印记,长在蓝玉的右脸上。
为了多赚钱,前一年的春节他们并没有回家,也没有看见孩子。
不过,2010年是一个好年,他们还清了债务。“心里特别高兴嘛,可以看父母和小孩了。”在纪录片里,汪正年说起家乡时,高兴得笑出了声。
带着他们的全部积蓄,和一个仍在母亲体内的小生命,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娘胎里的漫漫险途
但这是一段极其危险的旅程。他们将从白天骑到黑夜,从这个国家的富庶之地区骑到贫穷的山区,从平坦的公路骑到积雪结冰的盘山道。
汪正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路途的危险。在以这趟旅程公里数为名的纪录片《1350km》中,他对着镜头笑了一下:“家里人只是盼望着你今天出发了,后天就到家了。但自己却还不知道后天到不到得了家。”
在回家的10万人里,有人不幸死在了这条路上,也有人到家时整整瘦了13斤。汪正年载着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女儿,他知道自己得更加小心。
出发前,侄子送给他一个“低音炮”和一个MP3。汪正年兴致勃勃地下载了几首“提精神的歌”,比如《财神到》、《上海滩》。可这震天响的音乐快要让孕妇双芹烦死了,“耳朵差点听爆了”。
不过,吵闹的歌声并没有伴随旅程太久。气温越来越低,两边的树枝已经挂上白色的冰挂,就连头盔上也结满冰碴,汪正年不停地抬起手蹭着鼻涕。在结冰的路面上,他们不停地摔车。音箱很快就被摔得没了声响,随后,为过年特意买的新衣服也被划出了口子。
如今,人们很难从这部纪录片中看出,被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彭双芹怀有身孕。但每到摔车的“那一分钟”,汪正年就会猛地担心一下。一路上,孕妇双芹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摔在冰面上。
当发现妻子靠在自己背上睡着时,汪正年担心地停下车。
“不要睡着了,哎?”他回身敲了敲妻子的头盔,“咋个样?咋个样?饿了是不是?”
彭双芹并没有回答,但她睁开了眼睛。摩托车又继续前行了。
开着汽车一路跟随他们的鲁海涛还记得,前面的3辆摩托车“没完没了地迷路”。他们没有GPS导航,甚至没有一张地图。他们手里只有一个笔记本,其中一页被翻卷了边儿,那张纸上记录着路线图——从肇庆到石阡要经过的地区,上面绝大部分都是错别字。
到了离家只有90多公里的羊场镇,雪下起来了,气温已经低至摄氏零度以下,摩托车几乎只能滑行,妻子们伸长双脚、蹚着地面,试图为车增加点阻力。但这条路还是太危险了。同行的堂哥将妻子送上了60元一位的大巴车。但彭双芹却不愿坐大巴,“那路难走的,陪在他身边才安心。”
原定行程三天两夜,最终在不断的迷路和摔车中被延长为五天四夜。
到家前,汪正年扯掉了脏兮兮的裹鞋布。在县城的市集上,他买了两斤包装漂亮的糖果。然后,他费力地将摩托车推上坑坑洼洼的山路。
已经一年多没见的女儿蓝玉被奶奶拉着,站在泥泞的小路上等爸爸妈妈。她怯怯地看着眼前彭双芹伸出的双手,转回头走了。
回到家,汪正年“怕妈妈心疼”,绝口不提路上的辛苦与危险。他笑呵呵地告诉母亲,“我开摩托车,很高兴,一点都不累,到处可以看世界。”但背地里,他哭了。
那时候,觉得未来很简单,想有点什么,都会有的
为了迎接二女儿树琳的降生,汪正年和彭双芹决定暂时留在老家。
这倒并非一个无奈的选择。尽管离开老家仅仅一年多,但汪正年惊喜地发现自己就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电话里父母常常提到的高速公路,正在紧张施工中,“以前觉得山区高速很难通,可现在感觉一下子就要修好了”。八一大街上的木板房如今都变成了砖房,县城里“连十几二十层的楼都有”。在他们开着摩托车经过的一个路口,甚至架起了过去只在肇庆见过的红绿灯。
他并不知道,在某个傍晚,这个“交通要道”曾有失水准地双向同时亮起红灯。石阡的变化,让汪正年感到有希望:“如果有稳定的工作,我也想留在这里,照顾父母和孩子。”
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他很快就在县城谋到了份工作——在家具厂喷漆。刚开始,月薪1500元。因为他干活卖力,工资很快又上调了200元。对于汪正年来说,“这待遇挺不错”。他仅有小学学历,尽管曾专门学过做家具的手艺,但小时候放鞭炮炸断了左手两根手指,在肇庆的大厂里,总是刚到体检这关就被淘汰。
前一页[1][2][3][4]下一页在石阡的日子里,他上午上山砍柴、种地,下午3点钟就骑上摩托车,带着大肚子的妻子去家具厂。他们要在厂里工作到晚上8点或更晚。
“我知道油漆有*。”孕妇双芹说。可现实情况是,正年“一个人根本就抬不动那些家具”,必须有人搭把手。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经历。第一次怀孕时,她就在家具厂工作,大女儿蓝玉出生后一直很健康。久了,他们已经不再觉得油漆味刺鼻。
本只有一排平房的家具厂规模越来越大,把隔壁的院子都租了下来。这也让汪正年更看到了这一行的希望,“每个月攒下几百块钱,再四处借点”,或许几年后,他也能拥有自己的小厂了。
但当时,这对年轻夫妻并没有在“创业”的具体项目上达成一致。比起丈夫一直念叨着的家具厂,彭双芹认为赶集卖杂货不用承担风险。更何况,“今天不想赶集,就可以待在家里,没人限制我,那多自由!”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笑起来,梳得高高的马尾辫也跟着来回晃动。
“那时候,觉得未来很简单的。想有点什么,都会有的。”年轻的汪正年望着前方回忆。树琳正睡在他背上的背篓里,他必须一刻不停地来回晃动,否则,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就会醒过来,声嘶力竭地哭泣。
对未来生活的美好设想让汪正年和彭双芹充满干劲,以至于树琳出生后不久,家具厂老板为还*债而突然关闭厂子,都没有让他们感到灰心。在那之后,由于再找不到什么令人满意的工作,他们带着小女儿,坐了18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再次来到肇庆。
汪正年回到建筑工地里搅拌混凝土。看起来,眼下的生活和一年前他们离开时差不多。
他们仍旧租住在肇庆城中村一栋二层农民房中。4户人家共用厕所和在小院里随意搭砌的简陋厨房。他们与堂哥家一起开伙,每天7元钱的伙食费,仅够晚上在菜里看到点儿肉末。吃完饭,疲惫的两人就爬上二楼,小心翼翼地避开楼板快要塌陷的地方,回到自己的房间。
即便条件如此简陋,双芹还是认为“城里更好”。在那里,这对年轻的夫妇常常搭乘1元2角钱的公交车去市中心看喷泉。也是在那里,第一次拿到780元奖金的汪正年毫不犹豫地给妻子买了件奢侈品——一枚小小的银戒指。
彭双芹初中毕业时,在东莞打工的表姐回到老家。直到今天,她还记得表姐穿了一身新衣服“在我们家里晃来晃去”。这身衣服让农家姑娘双芹“特别羡慕”,她相信,城市是个好玩的地方。
于是她拒绝让贫穷的父母再供自己读书。她也相信,农村不是自己要待的地方。在她出生之前,6个哥哥姐姐先后夭折,这个女儿自然成了家中的宝贝,从小到大,父母甚至没让她干过农活。终于,这个16岁的姑娘没种过一天地,就一步迈进城市了。
带着生病的小女儿回到农村后,汪家这个媳妇一直没有下地干过农活。亲戚们向她婆婆数落她:“懒,什么都不会干。”回家后,婆婆也*气似地大声说:“累死了,每天就是我在干活!”
双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原本是打算在城市里一直待下去的。
进城后,在鞋厂和纺织厂的高强度工作证明,“出去了就和想象中不一样”。但直到几年后,因为女儿重病被迫收拾包裹离开城市时,双芹仍尽量将一切与那里有关的痕迹带回了老家。比如,一根串着粉红色米老鼠的头绳、几瓶摆在破旧梳妆台上的护肤品,和脚上紫红色的“老北京”牌棉鞋。
回到寨子后,她仍旧不让丈夫在家里随意吐痰,还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黑色羽绒服和窄腿牛仔裤,马尾辫梳得一丝不乱,像是随时要出门的样子。“她爱打扮。”汪正年笑着看着妻子,“我们男孩子就不这样,管她的。”
卖了菜,给妹妹输血
在肇庆,周围的邻居很快发现树琳的异常,“肚子胀大,脸色发*”。汪正年试着用中药给孩子洗澡,却没有一点起色。随后,这个婴儿开始没完没了地呕吐、哭闹,直到嗓子沙哑,只能发出些干涩的哭声。
想着“家里治疗费能便宜一点,还可能报销一点”,三口人回到石阡。可县城的医院无法确诊,他们便借了8000元钱,背着铺盖卷,前往遵义医学院附属医院。
四面八方的病人“像赶集一样”涌向这座医院。汪正年还记得,清晨4点多的时候,医院铁门外就已经挤了两三百人。汪正年背着行李,彭双芹抱着孩子,4个多小时后才挂上号。
几天后,借来的钱就换成了一张又一张写满陌生词语的检验单。2011年10月31日,医院给出诊断结果,树琳患上了由遗传基因导致的重度地中海贫血。想要根治,孩子就必须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而这项开销可能在40万元以上。“那是天文的数字。”汪正年垂着头低声说,“也许我一辈子都挣不到40万,也见不到40万。”
接到诊断书那一刻,彭双芹觉得“天都要塌了”。病房里有太多人,夫妻俩背起女儿,跑进医院一个“黑漆漆的角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直到半个多小时后,彭双芹抹了把眼泪,“不哭了,大人要是把身体哭坏,娃娃怎么办!”
小女儿原来叫做蓝会,得病后,汪正年的妈妈在县城街上找了一个算命先生改名。算命的人说,孩子是属兔的,要在树林里长大,就改成了“树琳”。汪正年说自己不迷信,只求孩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可是树琳活得不容易,她常常整夜不能入睡,汪正年和妻子只能彻夜背起她在屋子里晃动。有时,他们困得将头抵在墙角瞌睡一下,没多久,背篓里的女儿就会哭喊起来。他们只能没完没了地在那个寒冷的堂屋里打转。
汪正年7000多元的积蓄早就耗尽了,如今,他们又欠下1万多元的外债。今年过年前,他们卖掉了家里第二值钱的物件——一头猪。眼下,他们只剩下一头牛了。
这个破败的家庭拼命地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像样一点:作为装饰,几张白酒、塑料饭盒和猪饲料的包装纸被贴在墙上;牛棚柱子上的红纸条写着“水草平安”;蜂箱上也贴着一张写着“蜂王兴旺”的红纸条。
可是进到屋里,除了作为双芹嫁妆的一台电视,再没有一样家用电器。别人家挂着腊肉的地方,汪家挂着两串玉米。
一家六口常常只能凑出几十元现金,没有一分钱存款。
在微博上,汪正年记录着眼下的窘境:1月2日,老母亲卖菜得来的35元钱都给树琳输了血;1月3日,快过年了,他想给蓝玉买件65元的衣服,可钱不够,最后,只买了5角钱的气球;2月8日,“我这几天一直在感冒,天天吊针,医生说还要吊几天才好,我一天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女儿又在病中,我一天好着急啊,我要快点好起了啊,女儿还在等着我去给她挣钱治病啊。”
亲戚们告诉汪正年,“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可以提高一些重大疾病的报销额度。根据2011年下发的《石阡县人民*府办公室关于调整石阡县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补偿*策的通知》,14周岁以下儿童重大疾病可按医疗总费用的70%补偿,最高补偿限额30万元。
这听起来像是个顶好的消息。但随即汪正年再一次陷入失望之中,那份文件同时规定,“重大疾病”仅包括儿童白血病及属于先天性心脏病的6个病种。
这个农民背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县城的“合医办”,请求他们帮助将“重度地中海贫血”也纳入重大疾病的范围。目前从这间办公室传来的最新消息是,这种罕见病很可能将在今年3月份后被列入重大疾病范围。
希望只是变得近了一些,这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仍必须为女儿凑出10多万元的医疗费。
就在这些困境之中,似乎蓝玉也跟着长大了。她开始学着爸爸的样子帮奶奶摘菜。
“明天我就要去卖菜了。”这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挥舞着手里的菜叶,“卖了菜,给妹妹输血!”
一旁的汪正年愣住了。他曾经希望在肇庆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看着蓝玉和树琳蹦蹦跳跳地走进学校,让她们好好读书,甚至“考上大学”。可眼下,他离他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远。
汪正年同辈或晚辈的年轻人仍在外地闯荡,他们或者在县城架设宽带,或者在广东的建筑工地背水泥砂石。其中干得最好的一个,已经在贵阳开了间小小的食品加工厂。
在这座60多户人家的寨子里,如今,汪正年和彭双芹成了仅剩的年轻人。
返乡路上总有苦楚
就像汪家的故事一样,谁也说不准,变故是否会突然缠住那些在远方打拼的人。村子里,汪家并不是唯一一户因疾病而在贫困线上下浮沉的人家。
正月十五那天夜里,鲁朝*一家五口回到石阡。因为长途汽车中途抛锚,他们比计划晚了一天。
鲁朝*是汪正年的姐夫,也在肇庆打工。去年春节,他与汪正年一起骑摩托车回到老家。不过,当时鲁朝*并没有带上老婆和孩子。要不是为了给摩托车办一个贵州牌照,他不会返乡。事实上,到去年春节,他已经离家整整10年了。
“10年了,石阡变样咯,真变样咯。”在纪录片《1350km》里,鲁朝*的声音有些哽咽。
但是10年没回来过,他甚至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他家那砖木结构的房子已经塌了,只剩残骸还瘫在院子里。不过,他很笃定地告诉纪录片拍摄者,自己、妻子和3个孩子都将一直生活在肇庆。前几年,他也把母亲接到了那里,如果没什么意外,他们就算是迁到广东了。
可是意外很快就来了,就在今年春节前,他年迈的母亲患上腰病,“很难治,只能带回老家来”。
他们带回了全部家当:4个鼓鼓的编织袋,一辆已经没油的摩托车,以及打工十几年攒下的几万元钱。
对于石阡县城来说,他们到的那天是今年春节最后一个热闹的夜晚。载着烟花的卡车走走停停,天空中亮起绚丽的图案,四处是炸响的爆竹。鲁朝*一家被堵在路上,每个人都兴冲冲地看着车窗外的焰火,只有11岁的大女儿别过脸去,一眼也没看。
“石阡过年热闹,还是广东热闹?”旁人问她。
她一个字也没回答。
汪正年的母亲也曾病过,肺病。身在广东的儿子拼命赚钱,然后把钱全部寄给母亲治病。那年腊月二十四,在连续赶工3个通宵后,他坐上了回石阡的长途汽车。可冰雪封道,车开到镇远县就再也走不动了。
尽管距离老家还有60多公里,但为了尽快见到病中的母亲,汪正年决定走回去。
他脱掉了回家前特意买的55元钱的皮鞋,小心地包好,然后穿上了在镇远买的解放鞋。他在冰雪中没完没了地摔跤,夜里借宿在农民家里,花钱买点吃食。在森林里的一条岔路前,他找不到人问,迷了路,因此又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汪正年足足走了两天,才回到家。雪还没有停。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妈妈正等在院门口的樱树前,他腿一下子软了,跪倒在齐膝高的门槛外。
“那一次,我就在想,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他说着,眼泪吧嗒嗒地淌下来。
那是2008年的冬天,雨雪冰冻灾害袭击南方多省,成千上万的返乡者被困在路上,汪正年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
眼下,鲁朝*一家回来了,可汪正年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走出去。江西的工友打来电话,劝他过去打工,至少比守着菜地的收入高。他也明白,亲戚们已经被来回借过几圈了,钱一没,树琳挨不住往后的日子。
正月十五当天,在县医院的检查结果让这对焦虑的父母暂时定了定心。小树琳的身体状况不错,这天不需要输血。汪正年钱包里的400元,可以让这个家庭再撑过好一阵子。他想去县城的菜市场买点菜,让父母和孩子在元宵节好好吃顿饭。可是,菜市场的档口已经关了。
那天下午,有人问他,“如果未来一分钱都没有了,你怎么办?”
这位年轻的父亲回头望了望背上的孩子,“我在一天,就有她一天。我们得活下去。”
一切正如他在微博的个人介绍里写下的那样:“我叫汪正年,家住贵州石阡。我刚出生的女儿得了重度地中海贫血,无论如何,我要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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